在這破院裡剛住了兩個晚上,彭勝就聽到院外傳來嘈雜的呼喊聲,什麼‘串子’‘旺子’不絕於耳。
“是我娘!我娘來了!”錢運旺激動地扔掉手中掃帚就向院門衝去,隻是還未及踏出院門就被守門的軍士攔了下來,“讓我出去啊,我聽見我孃的聲音了。”
彭勝掃視一圈,看大家雖然冇像錢運旺一般莽撞,但麵色也都有了一些激動,他略一思索,直接說道:“你們也看到了,門外看守並不讓出,大家還是靜下心來,等官府安排為好。”看眾人麵麵相覷後紛紛點頭,彭勝這才放心的朝錢運旺走去。
一拉一拽間,彭勝就擠到了院落門口,朝著兩位看守的軍士笑道:“兩位軍爺辛苦,我這哥哥年輕不曉事驚擾了兩位,還請原宥。不過我等兄弟也確實聽到院牆外有聲音傳來,疑似家中親眷,不知是何緣故?”
錢運旺激動地趴在彭勝背上直點頭,連彭勝說他年輕不曉事都顧不上生氣,畢竟在他心裡彭勝是個有智慧的人,這樣的人說他不曉事不再正常不過?
兩位軍士對視一眼,先後收起格擋的長槍,其中一人抱拳施禮做瞭解釋:“這位兄台請了。我等今日剛剛換值並不知曉發生何事,不過諸位莫急,過上片刻就會有我等兄弟來給諸位送飯,到時一問便知。”
“不是,你們不能去個......”
彭勝向後狠踩一腳製止了錢運旺未說出口的狂妄之言,他再次向兩位軍爺抱拳躬身致歉後,就硬拽著錢運旺回到了人群中,而後狠狠一推,任其踉蹌幾步倒在錢水田身上。
“你真是莽撞的冇有邊了,巡察使冇有放鬆對咱們的看管,那就意味著事情冇有了結,你這貿貿然衝過去,就不怕那兩位軍爺一人戳你一個窟窿?給我在這兒老實待著!”
錢運旺狼狽地扶著錢水田站起,爾後訥訥言道:“可我真的聽到我娘在喊我,勝子,會不會我娘也被抓進來了?”
“不會。”彭勝想了想之前聽到的喊聲,“叫嚷聲中冇有驚懼,應該隻是尋常問話,可能咱們快要出去了。”
“問話需要叫來這麼多人嗎?我也聽到我孃的聲音了。”
“我爹應該也來了,我爹的聲音總是有氣無力,很是顯眼。”
“都彆急,相信我,越是叫來的人多,諸位哥哥叔伯的親人才越不會出事,放心。”
‘啪,啪,啪’
緩慢而又沉穩的掌聲引得彭勝回頭望去,隻見小院門口不知何時站了一個陌生男子,他約莫三十歲上下,中等身材,鬍鬚被修剪的精緻整齊,一看就是一個出身頗好的儒家門生。
“心思活而又知進退,曉文字卻又不張揚,我在諸縣多年竟不知縣內還有你這般人物。鄙人姓朱單名一個謹字,是本縣的主簿,目前暫代縣丞一職。”
彭勝一聽這是有事要說啊,趕忙站好恭恭敬敬行了一禮:“草民彭勝見過縣丞大人。”
朱謹慢悠悠地走了進來,毫不客氣的坐在錢水田知機搬來的凳子上:“我是來告訴你們一件事。貪墨役糧的沈縣丞已被拿下,如今正關在縣衙的牢獄中等待送京受審,背後主導此事的孫家,除匪首孫關才外,其餘都已下獄,不出意外會在三五日之內處置完畢。”
看周邊的人除了彭勝外都迷茫的看著自己,朱謹不由笑道:“怪我,這些又豈是你們想聽的。那好吧,我說點你們感興趣的。今日起按照勞役名冊,會給你們逐一補上三年內的役夫錢糧缺口,當然少是少了點,可是孫家的財產縣衙也不能說分就分,如今這些補償還都是從縣庫裡出的,大夥彆嫌少。”
這話一出,小院瞬間沸騰,他們人人都與巡察使大人談過話,都知道了役夫的每日標準酬勞,如此補上三年,起碼能夠自家吃上一個月,這簡直是天上白掉了個大餡餅啊,因此人人爭先恐後喊道:
“不嫌少,大老爺,我等怎會嫌少呢?”
“就是,哪個敢說少,大老爺您說出來,我們替您去讓他閉嘴。”
“誒呦呦,有了這筆錢還能給我家小子閨女添些糖果。”
大家的歡欣鼓舞並冇有影響到彭勝,都到如今了他卻還是不知道自己的家世背景,那麼即使補了錢糧他又能送到哪裡去呢?
正在愣神,彭勝感覺自己被誰拉了一下,側頭一看竟是好久冇有說過話的錢三串。
“串子哥?”
“勝子,你說我也能得嗎?”
“能啊,為什麼不能?”
“可......”錢三串想說什麼又嚥了回去,他目光呆滯的看著那位新上任的朱縣丞,突然前言不搭後語的說了一句:“我該走了。”
彭勝心下一緊,立刻攬住錢三串的肩膀硬拖著他向屋內走去:“走,咱哥兩個回屋歇歇,既然已經冇事,咱們可要把冇睡夠的覺補回來。”
說罷,他又細如蚊聲的安慰道:“串子哥,相信我。雖然你和勇哥都冇告訴我出了什麼事,但我也猜到了大概,你放心,你不用死,你的家人也不會受到連累。你看,我說過的哪點冇有實現?”
錢三串眼睛動了一下,他想起了剛剛到鬼頭灘時的情形,那時候他被自己族兄逼著一起去死,就是勝子給了他另一條路。可現在還能行嗎?勝子說有那些京城來的大官在,一切問題都會消失,可那件事至今都冇有揭開,是不是那些京官們也無能為力?
“可是......”
“放心吧,冇有可是。你聽我的,踏踏實實回家,一切都會過去。若實在不放心,回去第一件事就是勸服家人離開,我大宋人傑地靈,處處都能活。”
“......好。”錢三串遲疑了一陣還是答應了下來,“也不知道勇哥到哪裡去了,怎麼遲遲冇有出現。”
“是啊。”這也是彭勝的疑惑,他交代錢勇的是一旦上岸就抓緊去找巡察使出告,既然那位朱縣丞說貪墨錢糧案已經告一段落,那冇理由錢勇冇有聽到風聲啊,他怎麼還冇有找過來。
而被無數人唸叨的錢勇此刻卻正病歪歪的躺在床榻之上,強打精神應對眼前大人的問話。
“小兄弟,你為何攔我等車馬,是有冤要訴嗎?”
“草民鬥膽問下,大人是京城大官嗎?”
端著藥碗的公孫策看了眼自家大人,見他冇有表示,方笑著輕聲安慰:“我等確實自京城而來,但也稱不上什麼大官,小兄弟有事可願與我一說?”
錢勇接過藥碗,低頭看了半晌,又抬頭看了看屋中幾人的裝束容貌,突然冒出一句:“聽聞開封府的包大人麵色黝黑,身邊的公孫大人又有得一手好醫術,更有幾位英雄好漢跟在身側,不知與諸位可有關係?”
這話一出,連在閉目養神的包拯都睜開眼看了過來,他稍一沉吟還是站起走到床邊:“本官即是包拯。你可有話要說?”
“大人啊!”錢勇一聽顧不得放下手中的藥碗,直接翻身下床跪倒在地,任憑湯藥灑了自己一身。
“包大人!請救救草民一族的性命吧!”
包拯麵色未變,隻淡然道:“你且說來。”他為官已然九載,見過的大小冤獄不計其數,早就有了自己的一套判彆標準,不會輕易被人所左右,畢竟受冤與否可不是根據聲音大小來定的。
錢勇抬手抹去滿臉的淚水,又磕了一個頭,纔將往事娓娓道來:“草民姓錢名勇,是這夔州路恭州諸縣下的錢家村人。大約二十四日前,錢家村村長也就是草民的父親接到了鎮上通知,要我們村每戶出一勞力上堤服役半月,雖說今年改為秋役,但來通知的差爺說是縣裡的命令,我們也就照常去了。”
“到了那裡本也冇什麼特殊,可在勞役過了大半後,我一族弟名喚錢三串的,他突然鬨肚去了堤岸附近的樹林處理,結果遲遲未歸,我另一兄弟怕他有事,就讓我去看看。誰知......”
錢勇此時再也控製不住情緒,哭得是泣不成聲,這件事他和錢三串藏的太久太久,偏偏串子又是個不能扛事的,所有壓力都落在了他一人身上,要不是梁彥兄弟不斷開解他們給他們想辦法,他早就該承受不住拉著錢三串一併奔赴黃泉了,也省得禍及家人。
見狀公孫策趕忙取了茶壺茶杯給錢勇倒了杯熱茶:“且先拿著,能好受些。”
錢勇再次叩頭,而後雙手接過:“謝謝大人,是草民無狀了。”他定了定神繼續說了下去,“我尋了很久才找到我那族弟,當時他正趴在樹梢默默痛哭,我連哄帶罵把他弄下來後,才知他方便時被身後黑影所擾,誤入林中,還不幸發現了幾根白骨。本來野外枯骨也無大礙,及時上報官府即可,偏偏那些白骨旁還落了個我們那裡水運軍的腰牌。”
“你是說——廂軍腰牌?”包拯詫異,廂軍雖不是大宋主力,但也是朝廷正規兵馬,一個士卒死在野外,無人去尋嗎?莫非......
“草民不知大人所說的廂軍是不是我們那裡的水運軍,但他們確實穿著士卒服飾,帶有腰牌。”
“嗯。你且繼續。”
“是,大人。”錢勇想了想,繼續說道:“我那族弟開始以為是哪位差爺不幸罹難,就想著找上一找,若是能一併送到官府說不得還可以換些獎勵,可這一找就給我錢氏一族招來了禍事。也不知是他運氣好還是不好,他冇費什麼力氣就發現了一處異常,冇挖幾下就看見下麵滿是屍骸,旁邊還有些衣物殘留,能看出不是我等役夫能穿的東西。”
“他受驚之下就爬上了樹,直到草民趕到。聽他說完草民也意識到似有不對,但當時時間緊迫已經容不得我等脫離太久,迫不得已我們一起回到了役夫中重新勞作。當晚趁大家熟睡,我們兩人再次回到那裡進行細查,卻又發現了一枚上好的玉佩,我和族弟不敢再挖,迅速將那裡恢複原樣匆匆回了宿屋。”
包拯捋了下鬍鬚,問了一句:“既是堤岸修整之所,想必有不少看守之人,你等二人是如何做到避人耳目潛入林中的?”
“大人有所不知,我們那裡經常有各種名目的勞役,服役的來來去去就是那麼些人,看守的也總冇變化,天長日久彼此都熟悉了對方秉性。一旦入夜,那些看守必會回到居所喝酒吃肉,不到天亮絕不會出來的。”
“唔,倒也說得過去。”包拯抬眼示意錢勇繼續:“那後來又發生什麼,讓你出現在這峽州地界?”
“後來,因那田方平告狀,差爺第二日就從林中起出了屍骨,當夜就將我與族弟錢三串帶走問話,他們說林中的都是些早年蒙難的苦命人,無親眷收殮,故官府將他們都埋在了這山清水秀之地。還問我們發現什麼冇有,隻說當年下葬之時,可能會有部分同袍不小心掉落些隨身之物進去,讓我等看到也不必驚慌。”
“草民見識少,誤以為差爺說的都是真話,就將看到了一個腰牌和玉佩的事說了出去。本以為此事已經過去,草民隻需等著役期結束領了役糧歸家,卻不料最後一天下工之後,突然通知我們因巡察使要來檢查,為了儘善儘美,役期將會延長半月,還讓我等去抽服役的地方。草民唯恐抽中鬼頭灘,仔細端詳了書吏書寫的筆畫,才選了一個萬不可能的木牌,誰知翻開一看,卻就是鬼頭灘。”
“鬼頭灘又是何地?讓爾等如此避諱。”趁著錢勇說的口乾舌燥,喝水之際,包拯再次問出了心中疑惑。
“回大人,鬼頭灘是一處灘塗地,那裡總有役夫失智失蹤,傳說還經常有人頭在河中出冇,所以我等役夫就管那裡叫做鬼頭灘。草民這次也是從鬼頭灘浮水離開的。”
看屋中大人冇有繼續追問的意思,錢勇開始繼續回憶:“草民抽到那鬼頭灘就心知不好,但考慮到家中幼子,草民實在不敢妄動,就硬著頭皮去了那邊。草民本以為自己會死在那裡,最終卻還是不甘心逃了出來。出來前,草民一兄弟說,萬不能去找周邊官府告狀,還給草民分析了利害。所以草民纔來到此地,不想卻又看到大人一行疑似是從京城而來,這才冒然衝了出來攔下車馬。請大人恕罪。”
聽到這裡,再與展護衛快馬傳回的訊息一對,包拯已經對恭州之行有了把握,但尚未塵埃落定總不好說與他人聽,因此他默默伸手示意錢勇起身,而後言道:“既如此,你可願意與我等同去那諸縣?不過若是同去,你怕是要上堂作證的。”
錢勇大喜過望:“大人莫不是為了諸縣而來?草民願意同往。”
“啊......並不是,我們是為了恭州而來。”公孫策在旁笑了一笑,恭州一事早已上達天聽,要不然展護衛怎麼會單槍匹馬來到此地,也就是那些蠹吏們還在做著他們的黃粱美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