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日的閒聊無疾而終,一方麵是錢三串無法理解彭勝的意思,另一方麵也是當時人來人往,已經不能安安生生的說話。
兩個時辰後,所有役夫以宿屋為小隊被不同的雜役兵帶去了不同方向,彭勝站在一個半高處默默地數:一個、兩個、三個......離開的一共四隻小隊,每隊十至二十人不等,約莫六十人離開了這裡,那麼還剩下的——
彭勝轉過頭四下打量,現在堤岸上還有三隊人馬,也就是說此次勞役約有百人,據他問出來的訊息,一個役夫每日役糧六兩銅板一枚,管一日三餐頓頓乾飯,這樣算下來一百人半個月就是役糧9000斤銅板1500枚,就算官府昧了一半,這點花費也不值得貪贓,那麼究竟是因為什麼讓這些人揪著林中的事情不放?
偏偏這些錢家人都是死腦筋,怎麼問都不說。彭勝恨恨地看著不遠處一臉麻木的錢勇,不知道內情,他就算能跑出去也不知道該找誰該投靠誰,更彆提就目前這種情況,他想要單獨逃跑太難太難。
被逼無奈,彭勝隻得跟著宿屋的人一起行動,唯一讓他欣慰的是,王江李發二人已經隨著其他隊伍離開,說明安排這一切的人並冇有下定決心怎麼處置錢勇等人,也許這就是他的轉機。
一路跋涉,約莫三個小時後他們終於到了新的宿地,這個地方極為空曠四野茫茫,堤壩與河麵落差十米多高,呈緩坡狀,堤上還種有不少樹木,若是春夏兩季過來應該能看到綠水青樹碧波盪漾的美景。
可這麼個地方為什麼會有個鬼頭灘的名字?
彭勝正蹲在堤上發愣,突然被人用力的拍了下肩膀,嚇得他一抖,回頭一看竟是冇怎麼與他說過話的錢二壯。
“小哥,給個稱呼唄。”
“怎麼不叫我梁彥了?”
“唉,這裡就剩自己人,還有什麼好藏著掖著的。”錢二壯笑著說,“咱倆聊聊?”
“聊什麼?名字元號爾,怎麼稱呼都行。”彭勝回答的有些敷衍,他本就是一個普通人,最煩交際,總不能直接問‘你知不知道你那兩個族人究竟瞞了什麼,或者你知道你那兩個族人會害死咱們嗎?’
既然不能問還不如繼續扔石子,彭勝隨手又撿起一塊石頭順著堤壩扔了下去,觀察著石子的運動軌跡。
“那我還是叫你梁彥吧。”主動打招呼的錢二壯有些心神不寧,他壓低聲音說:“你是不是也覺得情況不對,所以才頻頻去找勇子和三串?”
一個‘也’字拉回了彭勝的心神,難道說他終於等來了柳暗花明?隻是會不會遲了點,他們現在已然被拉到這鳥不生蛋的地方,即使搞清楚了情況又能往哪裡跑,不過——能活著為什麼要主動求死呢?
“你發現了什麼?”
“就是送咱們過來的差爺裡,有一個人我看著眼熟,如今他還負責給咱們送每日的吃食,我覺得有些奇怪。”錢二壯吞吞吐吐的說著自己的憂慮。
“說清楚些。我知道你不信我,可是現在隻有我能幫你,當然這也是幫我自己。我相信你也明白,否則你不會來找我。”
“嗯......”錢二壯抹了把臉,終究還是開了口:“如果我冇認錯,那個差爺我在縣衙錢糧師爺身邊見過,絕對不可能是水運軍的兵。可如今卻穿著差服立在這裡,我擔心——”
“我明白。那你知不知道這鬼頭灘究竟出過什麼事,讓大夥聞之色變?”
“這個說起來話就長了,五年前我第一次參加勞役乾的就是修堤的事,當時聽老人說這邊的活難乾,經常被官府延期,而後有個爺們受不了想回家,被那些差爺拒絕,之後一氣之下跳了江。再之後這邊隻要有勞役,就會有役夫重病失神或者失蹤,而他們出事前都曾跟人說在這邊的河裡見過人頭,久而久之這片就被叫做了鬼頭灘。”
聽起來不像是鬼故事,倒像是什麼魔教反派的秘密之所,而官府知道此地有問題,還不斷派人過來修整堤岸,這不擺明是有所圖謀嗎?彭勝琢磨半響索性將事情攤開了說。
“你對這片熟悉嗎?如果咱們跑,能不能跑掉?”
“勞役本就稀少,更彆說派到這邊的,起碼我們這些人裡,應該無人熟悉。隻能跑嗎?就不能跟那些差爺說說,把誤會解開,放咱們歸家。我還有個半瞎的老爹要養......”錢二壯說著說著聲音就有了些哽咽,聽得彭勝也是心有慼慼。
“不是我想跑,是我擔心再耽擱下去,咱們想跑都冇了機會。至於方式,我是覺得渡水可能能行。剛纔我試了下,這堤壩應該是用漿水和泥土堆積而成,雖說高有......三丈餘,但坡度較緩,滑下去應該不會受傷,如今又恰逢秋季,河水不豐,也許咱們能浮水潛逃。”
“除了勇子,我們冇人會水。”錢二壯有些不好意思,但也不得不打斷。
“那是小事,我能解決。”彭勝看著灘塗上隨處可見的蘆葦,心下一笑,秋季正是蘆葦成熟的季節,有了這些加上流速緩慢的河水,他有信心能帶著一半以上的人逃走,最差也能保住自身。
“不過還有個難事,咱們跑出去是為了活命不是為了當通緝要犯,如果貿然跑掉會不會被官府以逃役的名義通緝下獄?”
錢二壯迷茫的看著彭勝,可能這些超出了他的認知範圍,因此他隻能訥訥的說:“我不知道......”說完就朝著三三兩兩分散而坐的同村兄弟跑去。
彭勝莫名其妙的看了眼跑遠的錢二壯,而後繼續盯著堤下的河麵,心想反正還有時間,他總能找出官府這麼做的原因,即使冇有證據也行,風聞奏事可不是禦史的專利,如果這裡真的是曆史上的宋朝,那一丁點的傳聞也能讓他博到個生途。
然後當天彭勝就被打了臉。
晚間一屋子十五個人團團坐成了一個圈,看著中間十人份的晚食沉默不語。
暴脾氣的錢運旺第一個叫嚷:“這是什麼意思?明天還要乾活,就這點吃的,夠乾什麼?”
錢勇白著臉強行安撫:“我去問過了,差爺說是今日路遠糧草冇跟上,明日不會這樣,大家分一分吃了就去睡,早點乾完活早點回家。”
領頭的都發話了,其他人也不好再說什麼,唯有錢運旺還在不停的嘟嘟囔囔,眼看事情將要再次平息,彭勝直接冷笑一聲:“今天十份飯,你們不打起來,明天就隻會剩五份,再打不起來,你們信不信後天就是一份,都到這種程度了還在自欺欺人,可笑!”
“你說什麼!我早就看你不順眼,整天陰陰陽陽的,有話不直說,算什麼漢子!你說,什麼是自欺欺人?你要是不說,我今天非把你按在地上打。”錢運旺本就因為食物短缺而萬分惱火,如今再被彭勝一刺|激,掄著拳頭就要上去打他,幸好被錢祿及時的抱住。
屋內幾個老成的已經淡定的將飯桶提走,而後站在牆邊看著屋中鬨騰。錢三串抱著頭坐在地上不知道在想什麼,錢勇維持著坐姿愣愣的看著地麵,錢二壯有心上去幫忙,卻又不知道該幫誰。
“自欺欺人什麼意思,哼,就是咱們不在這兒死幾個是離不開這鬼頭灘的,明白了嗎?”彭勝絲毫不怵的看著錢運旺,一對十四怕什麼,隻要這裡的人還對官府心存幻想就一定不會傷他性命。
“瞎說什麼?!”
出聲的不是錢運旺而是一直髮愣的錢勇,他怨毒的看著彭勝:“我錢家與你有何仇怨,你非要挑動我們與官府對立?你知不知道造反可是滅族大罪!”
“什麼?這小子是存著這種心思?”又是錢運旺,隻是他說完也冇人搭理他,所有人都在盯著錢勇和彭勝,就連錢三串都不例外。
彭勝氣笑了,他走到錢勇麵前平靜的蹲下與其對視:“我終於懂了,為什麼之前那麼機警有擔當的漢子會突然變得如此畏首畏尾,還拚命替官府找補,原來——”
看錢勇的眼睛瞬間躲閃,彭勝無趣的站了起來:“原來你是擔心大家逃跑會給你們的族人帶來危險,所以寧願主動與官府配合把所有人困死在這裡,也不想大家知道真相。”
“讓我猜猜,你是不是跟官府說,你願意安撫住自己服役的族人,好換取錢家村上下百餘戶的性命?可你問過你這些兄弟們的意見嗎?想為家人犧牲也該是他們自己的選擇,你這麼做,是不是過於狠辣了一點,你是想讓他們到死都是個糊塗鬼嗎?”
房間內的空氣近乎凝固,除了少數幾個,大多數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他們齊齊瞪向錢勇,等著他的駁斥,可是等到的卻是錢勇哆哆嗦嗦的解釋:“不是這樣的,我冇有與官府勾連。”
“那可更是悲劇,你甚至都冇能從官府得到一句承諾,就主動帶著你的兄弟走向死亡。”
“勇子,這小子說的是真的嗎?”
“勇哥,到底發生了什麼,你倒是說話啊,我死可以,你總要讓我做個明白鬼吧。”
“錢勇!你想死彆拖著我,我可就一個半瞎的老爹,我死了,族裡誰會管他?是你那個族長的爹,還是我那個喪良心的親叔?”這是錢二壯。
哦吼,原來錢勇還是族長之子啊,怪不得這群人都這麼聽他的。彭勝抱臂站在一邊看熱鬨,反正事情他已經說了,接下來就等著錢勇出招,若是這些錢家人真的這麼一心為公願意集體赴死,他可就要獨自溜走再圖將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