兩人趕到長安那天,正值乞巧節。纔在客棧辦理了入住,葉城就迫不及待地領著陸縈在街邊尋找吃食。兩人吃了份水盆羊肉,又人手一個肉夾饃,吃飽喝足,在客棧睡了個午覺,暫緩旅途的疲憊。黃昏時分,兩人換了乾淨衣物,葉城牽著陸縈的小手,要帶她去看這舉世聞名的不夜城。
在客棧更衣時,外麵尚能看到一抹斜陽,走出客棧,天徹底黑了,整個城池卻燈火通明,絢爛如白晝。夜長安似乎纔是這裡本應有的樣子。
乞巧節是屬於女兒家的節日,葉城這一路盤算得剛剛好,總能讓他和陸縈趕上這種熱鬨。節日的夜晚比尋常時分要更為喧囂,整個城池都染上了歡騰的氣氛,車水馬龍,人流如潮。待行至鬨市,更是車馬難行,水泄不通。
幾番擁擠,兩人險些鬆開對方的手。
襄陽發生的那件事至今讓葉城心有餘悸,在一處勉強能騰開手的小巷裡,他把陸縈架在肩上,重新彙入人潮之中。
他們隨著人潮前進,走走停停,看了場皮影戲,也隨手買了些女孩子家喜歡的小玩意兒,陸縈甚至看上了一張形態可怖的崑崙奴麵具,非纏著葉城給她買。但麵具到手了,她自己也不帶,反而鄭重其事地掛在葉城臉上,因其“相貌可怖,不會有落單的小娘子輕易搭訕”。葉城無言之餘,也回敬給陸縈一張吊眼梢的小狐狸麵具,直言全長安的少年郎都會看到在他這“醜人”的肩頭看到一隻作祟的小壞狐狸。
兄妹倆在路上嘻嘻哈哈的,打鬨著冇個正型。歇腳的功夫,除了一路蹭吃的小吃和巧果,葉城還給陸縈買了根混雜了豆沙的冰糖葫蘆,要她嚐嚐這長安的糖葫蘆和巴陵常吃的有什麼不一樣。
這次乞巧節正趕上西域的舞姬率團到訪,還在城主的盛邀下開啟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花車遊行。舞姬們戴著輕薄麵紗,在高高的花車上反彈琵琶,恣意地跳著胡旋舞。長安夜色如晝,各色燈籠映出的迷離光輝襯得花車上的舞姬愈發神秘莫測。
看著高處兀自旋舞的女人,不近女色的葉城也有些出神,不知擅長劍舞的茹心這時在做什麼?他隻想了一瞬,就被頭上一股尖銳的疼痛拽得回了神。
人們擁躉著花車前行,饒是葉城身形高大,也被擠得站立不穩,坐在他肩上的陸縈更是被晃得七葷八素,隻能頻繁薅著他的頭髮,確保自己不從他身上掉下去。
在來長安之前,陸縈對長安有過很多設想,洛陽和汴州的繁華已經震懾了她,葉城卻說長安要比這兩地還要繁華,還要熱鬨,而夜色更是一絕,是京師都比不過的盛大。今日一見,葉城所言非虛。她在他肩上坐著,即便隨時有下墜的風險,她依然覺得自己如入雲端。舞姬的曼妙舞姿晃得她眼花,更看得她豔羨。她猛薅著葉城的頭髮,空著的手還在跟著舞姬的手勢擺弄,整個人快要扭成一條蛇。
葉城的頭皮被小丫頭薅得生疼,是一點多餘的旖旎都不敢再想,隻能老老實實地扶著她,讓她可以一門心思學習花車上大姐姐們的姿態。
一趟花車遊行跟下來,再回到大路,已是子時三刻。
舞姬們的巡遊還要繼續。
人群漸漸退了潮,陸縈也終於可以從葉城身上下來。這一路,她從他頭上薅了數撮頭髮,因為做了錯事,陸縈很是心虛,甚至不敢抬眼看大哥,葉城倒是不計較,揚起了自己的醜陋麵具,他一把抱起她,問她想不想吃夜宵。
溫柔夜色裡,迷離燈火愈發襯得男人神采英拔,器宇不凡。陸縈竟一時看得有些癡,隨即而來的,是心內一股陌生的鈍痛。
她摟住他的脖子,在這通天的熱鬨裡,她隻想哭。
兩人這一路雖然斷斷續續吃了不少小吃,但跟下來這趟花車遊行,確實消耗了不少精力,饒是葉城體力上佳,這時也不免餓了肚子。見陸縈衝他撒起嬌來,葉城微微一笑,好脾氣地拍了拍她的後背,又問了她一句想不想去吃夜宵。陸縈不抬頭,隻是扭捏地“嗯”了一聲,男人就大步流星地抱著她往客棧去了。
客棧前還有一家麵鋪在營業,葉城要了碗油潑麵,又看一旁小攤販的甑糕也要賣得見了底,最後兩塊甑糕被他及時買下,留給陸縈吃。
陸縈胃口小,又因為心底那股東奔西突的複雜情緒,冇什麼心情吃東西,油潑麵與甑糕各嚐了幾口,就膩著聲要葉城帶她回客棧。葉城匆匆忙忙吃完麪,收好了冇吃完的甑糕,任由小姑娘作祟一般爬上他的背,帶著一晚上的戰利品,殺回客棧。
兩人這次入住的客棧正好坐落在長安的主街道,客房位置也好,推開窗即可俯瞰長安全景,是葉城特意砸重金為陸縈選的天字一號房。
陸縈在外麵雖然一直囔囔著要休息,回到房間卻冇有絲毫要睡的意圖。她支著窗子,好奇地張望著外麵的璀璨,而葉城因為疲倦,早在吊床上睡得人事不知。
這場熱鬨的花車遊行直到半夜三更才結束。
三更天了,長安還是燈火輝煌。
陸縈把玩著兩人買的崑崙奴麵具,又回過頭看睡得正香的大哥。麵具在自己眼前晃了又晃,大哥的身影也時遠時近。她心裡突然有了一個願景,希望自己能快快長大,大到大哥的肩頭再也坐不下她,他隻能牽著她的手,就像路上她碰到的那些男男女女般親熱,帶她在長安夜色中漫步。
長大離她似乎還很遙遠,但這不妨礙她偷偷想。
翌日,葉城早早醒了,從來不賴床的陸縈反而成了小懶貓。
他有心逗她,還在她床前敲起了鑼,給她唱自己流落街頭時常唱的梨花落和要飯歌,哪想還冇唱幾句,陸縈那邊就飛來一個小包袱砸他。小丫頭脾氣衝,拍著床褥嘶吼著自己不起床,葉城諷刺她有衝他吼的功夫,自己還能再睡一陣。陸縈就討厭葉城說她,被說急了,被褥也不蓋了,團了個大包袱就要砸他。
葉城也不知這丫頭哪來的火氣,被扔了一頭包袱被褥,到頭來自己還得把這被褥給睡得形同鬼魅的丫頭片子送回去,替她嚴絲合縫地蓋好。
小姑娘這裡睡得香,冇了她往日嘰嘰喳喳的熱鬨,他一時也不知做什麼好,乾脆回吊床睡個回籠覺。
日上三竿,陸縈睡足了覺,也不複清晨時的頑劣,反而興頭足足地喚葉城起床,晃著他的手讓他帶自己在長安玩。
葉城故作倦怠,就是不起床,言辭裡還在隱隱責怪陸縈賴床。這丫頭這會兒倒是不鬨脾氣了,好聲好語求了他半天,他一看她這樣就心軟,忍不住點點她的鼻尖:“小丫頭片子,兩副麵孔,又不是氣急了扔東西砸大哥的你了?”
“扔東西?”臉上閃過一抹心虛,她隨即又恢複了撒嬌的模樣,“我纔沒有。”
葉城翻著白眼:“是是,冇有。你脾氣多好啊。纔不會在夢裡砸人呢。”
“臭大哥!”她又踢他。
葉城也不再多逗弄陸縈,帶上兩人夜裡冇吃完的甑糕,他和她在客棧附近喝了兩碗胡辣湯,便又開始四處亂竄了。
乞巧節後,長安恢複了往常的熱鬨。陸縈的許願僅過了一夜就實現了大半。葉城佈滿老繭的滄桑大手緊牽著她,她對著這些撲麵而來的新奇瞪大了眼睛。
留芳穀離這裡很近,她不清楚等著她的未來是什麼。
兩人在長安附近熱熱鬨鬨地玩了五天,才依依不捨地啟程去留芳穀。
若是一路快馬加鞭,留芳穀與長安僅有兩天路程。但不說是長安人,便是常年隱居在終南山中的隱士,機緣未到,也難以覓得留芳穀的影蹤。
數十年前,昏君當道,民不聊生,避世的文人意外在終南山中發現了一處四季如春的寶地,便呼來同好一併來此居住。那還是五石散氾濫的年代,世人藉以吸食五石散為榮,隱居在此的文人也不例外,甚至因為日子閒雲野鶴的久了,行事反而愈發放浪,漸漸把自己吸食的不人不鬼。後來,一位在江湖中頗有聲望的醫者偶然流落至此,靠著自己高超的醫術治好了穀主與長老們的身體,還特意留在穀中為他們調理餘毒。鬼門關闖過一回,至此留芳穀上上下下奉這位醫者為圭臬,不僅將穀主之位讓給他,留存的幾位隱士也紛紛棄文從醫。在這位新穀主的帶領下,留芳穀漸漸成了世間不被接納之才的收容地。先是避世的文人,後麵是身懷絕技的能人異士,奇門淫巧紛紛在此駐足。隱居的人日漸增多,留芳穀也就自成一派,會收容一些流離失所的孤兒入穀,對他們傳授醫術,待成人後由他們自行選擇是否出穀,造福世人。
留芳穀外終年大霧彌散,為避免彆有用心者的騷擾,門人更是結合幾代之力,研究出了乾坤八卦大陣,布在穀口。除非知曉對應的破陣之法,貿然前往,隻怕會生生困死在陣中。
葉城也是得了喻文瀾這邊給出的口訣,纔敢帶著陸縈闖陣。但他對五行八卦的熟悉程度,甚至還比不過他的小妹。葉城還在依著口訣找路,偶爾吹口哨和這一路不時跟上他們的鷹兄確認方位;家學淵博的陸縈已經結合了口訣和此前學過的知識,迫不及待地要給葉城帶路了。
葉城找路找得身心俱疲,一路蹦蹦跳跳的陸縈反倒摩拳擦掌,甚至想拉著大哥就地進行一次八卦陣法推演。
兜兜轉轉繞了一圈又一圈,正午時分,他們終於踏上了留芳穀的地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