葉城與陸縈交涉半晌,到底冇能用這秘密換來陸縈的“低頭”。陸縈非但不服軟,還揚言姓林的臭道士要是再敢欺負葉城,她還罵他。而且下次扔得就不是木頭了,手裡有什麼她砸什麼。
按說陸縈出身名門,家教良好,嘴裡怎麼也不可能蹦出臊得一個成年男人都臉紅的混話,葉城從聽到陸縈罵人的那一刻就在檢討,是不是自己平素和小丫頭野腔無調慣了,讓她不知不覺學了一身壞,可這檢討來檢討去,問題似乎都不出在他身上。
桃花樹下的一場交談,讓他在心裡徹底認了這個妹子。既然是她的大哥,想方設法對她好自是不說,平常也要以身作則。他肚裡墨水不多,但孟母三遷的道理他是懂的,他不能帶壞她。有了小妹子,彆說是臟話了,自家兄弟最近都笑話他最近說得不像“人話”,規規矩矩的樣子彷彿被平素拿腔作勢的林聲竹奪舍了身體。
陸縈來到分舵的時間尚短,每天又不分晝夜地纏著他,似乎冇什麼和壞胚子交際的機會,既然不是分舵這幫人帶壞的,那這混話就隻能是以前學會的。
陸縈雖然得了鈴鐺手鐲,但因為葉城的話裡隱隱有責備她言辭粗鄙的意思,她不高興,人不笑了,花也不雕了,專注拿著刻刀懟木頭,本來那蓮花已經要成型,她這麼一亂弄,就成了“朽木不可雕”,做成了一個活生生的“棒槌”。葉城腆著臉蹲到她麵前,看到那本來屬於自己的禮物被鬨脾氣的丫頭片子弄成這副德行,也有些心疼。
“丫頭。”他討好地喚她,陸縈負氣地哼了一聲,把“棒槌”丟給他,“鄉野丫頭登不上檯麵,當不了葉大俠的小妹,禮物給你,拿著東西快走!”
“這……”他歎了口氣,把“棒槌”收進懷裡,然後就蹲在原地,靜靜看著她。
陸縈本是慪氣的扭著頭,但身體長久保持這個姿勢,脖子就有些酸,悄悄回過頭,臭大哥居然還在她麵前亂晃,笑眯眯地像是在看她笑話。她更生氣了,小拳頭小腿招呼上去,葉城裝作被她一拳打倒的樣子,哀哀叫喚,最後又腆著臉湊過來,雙手合十向她拜了拜:“是大哥錯了,好妹子彆生大哥的氣。”
他一服軟,陸縈也不好再慪氣,雖然嘴還是噘著的,人起碼可以正眼看他了。葉城見好就收,趕忙借坡下驢,牽著女孩去了後廚。和廚子們嘮了一會兒閒嗑,他從裡麵順了半口西瓜,又和陸縈找了處涼亭乘涼看景。他分好西瓜,一大一小各執一牙,默默吃瓜。
明顯感受到陸縈這邊心情好了,他試探性著問:“丫頭,你這一嘴炮仗話都是跟誰學的,我這一天天的和你在一起,也冇聽出來這些苗頭啊。”
“你又在嫌棄我?”
他連忙擺手:“怎麼可能,我妹子牙尖嘴利,快人快語,還這麼維護我,我高興都來不及。”
“那你還……”陸縈直接搶走葉城手上的西瓜,氣鼓鼓地啃。
“是大哥嘴笨,大哥給你賠不是,彆生大哥的氣了。但大哥是真的好奇,你這一番話是從哪兒學的……要不也教教我?你看大哥和道士哥哥湊一起,互罵也是半斤八兩,你這麼厲害,乾脆當我半個師父,省得以後我倆鬨矛盾再勞煩你出馬。我這個大徒弟直接一通亂噴,先把他給解決了。”
葉城又在明著給她戴高帽,但陸縈很高興,甚至主動拿遞給他一牙西瓜,男人笑得眉眼彎彎的,兩三口啃完瓜,又攤著手管她要,陸縈便又笑著拿了一牙,自己也拿了一小牙,坐在他身側慢慢吃。
“其實冇有人特意教過我,以前總被爹爹和二孃鎖在柴房裡,肚子餓,總得找點事分神,我就乾脆聽院子裡的人講話,我家後廚有一個大娘,罵人可凶了,家裡的那些門客都不敢招惹她。我聽得多了,也就記住了。”
“柴房……餓肚子……”葉城已經無暇顧及陸縈的“家學淵源”,前麵的那幾個詞就足以刺痛他。檢討自己時,他根本就冇往陸縈的“家學”想過,陸縈畢竟是大戶人家出身,小小年紀,識的字比他都多,可這樣早慧的小姑娘實際過著什麼日子呢?在父親二孃一家四口其樂融融的時候,她在柴房裡餓肚子。
葉城甚至連嘴裡的西瓜都有些吃不下了。他餓過,所以最懂饑餓的苦。
要說是後母不疼孩子,也就罷了,可這親生父親又是在搞什麼?
最可憐的還是小丫頭,她甚至都意識不到這事是不對的,是不應該發生的。她習慣了它,把它當成了一種日常,還在試圖拿它當個笑話講給他聽。
良久,他輕聲說:“丫頭,那套話,以後用的時候要分場合。聲竹那邊可以照罵不誤,大哥給你撐腰。但在彆人麵前就不能這麼隨意了,等你以後學了些武藝傍身,底氣足了,誰敢再給你臉色看,你就往死裡罵他。”
陸縈纏住他堅實的臂膀,撒嬌道:“有大哥在身邊,纔沒人敢給我臉色看。”
“傻姑娘,我也不可能總在你身邊啊。”
“我不管!”陸縈的驢脾氣上來了,像頭小牛似的頂他。小姑娘身體小小,力氣還挺大,一番衝撞,撞得他肋骨生疼,但想到小姑娘以前過的日子,他隻是忍著鼻酸,隨她在自己懷裡胡亂作祟。後麵她頂累了,人犯了困,就纏著他的手臂打起了盹。葉城小心把她接到懷裡,哄她睡覺的同時,心思也飄到了彆處。
他的身體是恢複得差不多了,可以隨時和陸縈啟程。本來他想等完全康複後再帶她走,可今天這一番話,他帶她出行的想法是越來越急切了。
葉城名義上是護送陸縈去留芳穀學醫,實際存的是和小丫頭遊山玩水的心思。這幾日和小丫頭閒聊他才瞭解到,原來這妮子還要再過幾個月才滿七歲。之前看她的身量,他一直以為,她是一個五歲的小女孩。
總被關在柴房裡不給東西吃的孩子,怎麼可能長得高呢。
要說外麵的世界有多好,不一定,但怎麼都比那個混蛋父親給予她的世界要強,他迫不及待地要帶著她出行,希望那些嶄新的刺激能讓她徹底遺忘過往的晦暗。
心裡徹底想明白了,葉城把陸縈馱回臥房,轉頭去後廚討了壺酒,帶著一兩樣下酒菜,去找林聲竹。
林聲竹見他去而複返,衝著他翻了個大白眼。他不跟對方多廢話,把自己這邊準備儘快啟程的打算說了,林聲竹也是一愣,結巴道:“你,你不準備幫我處理這些醃臢事了?”
葉城攤攤手:“你又不是不知道我,我最煩和那些達官貴人打交道了。”
要說近日的風頭全被友人搶了,葉城心裡不是冇有波動,但他是天生的寬心,又不貪慕權勢。林聲竹新官上任,第一要務便是與貴人們周旋,看他被繁縟的事務壓得焦頭爛額,葉城很是幸災樂禍。莫說是自己這裡有要事纏身,就是落得一身清閒,按他那膩煩繁文縟節的性子,也隻會在一旁袖手旁觀。
林聲竹看葉城神色堅定,知道自己說服不了他,隻好輕輕歎了口氣:“行吧,那你就去吧。我看你這一去,冇個一年半載回不來。”
葉城算了算自己準備帶陸縈去的地方,也點點頭:“差不多。”
你這廝,把我丟在這裡搞人事,你和個丫頭片子遊山玩水。我看我那點錢,你也彆留著給她存嫁妝了,快都帶上當路上的盤纏吧。”
“那不行,兩碼事。盤纏我自己這裡有,實在不行就路上掙,你那些錢我是得存著,往後我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天天當散財童子了。”
林聲竹嫌棄地搖搖頭:“要不以前總說你呢,就好逞英雄,明明自己賺了冇多點,轉頭做好人好事,全貼彆人身上了。現在好了吧,需要錢了,一分錢就難倒英雄漢。為了給個小丫頭存點嫁妝,有些人啊,臉都不要了。”
葉城神色不變地乾了一杯酒:“浪子回頭,為時不晚。丫頭離成家也有個好幾年呢,我那會兒怎麼也能給她熬一筆錢出來。她那個爹,不是什麼好東西,我呢,身家是比不上對方,但也不會委屈了丫頭……起碼彆人有的,我們丫頭都要有。”
“陸孟昶要是有你待陸縈的一分好,那丫頭也不會是現在的驢性子了。”林聲竹呷了一口酒,遲疑道,“但你這麼慣著她,那丫頭的脾氣會不會被越慣越壞?”
“你看她對彆人那副期期艾艾的樣子,肯定在家裡也是那樣,連受了委屈都不知道哪裡疼。脾氣壞就被壞唄,橫豎現在難過了還能發泄出來,總比硬憋著強。再者說,她就是脾氣再壞,還能壞到哪兒去?要真是壞的冇人敢娶,那咱也就不嫁了,省得去婆家受氣呢。她要是需要,以後我親自護送著她去勾欄院玩兔子。”
“打住打住。哪有把一個清清白白的姑娘送去勾欄院玩兔子的,你也真敢說。葉城,你也是,自己這終身大事都冇著落呢,先把當爹的心都操上了。”
“是大哥。”他糾正。
林聲竹踹他:“有什麼不同。你也不想想你自己多大年紀。這要是成婚早,你的年紀,可不就能當她爹了。”
葉城被林聲竹一句話噎得徹底冇了脾氣,悻悻地喝了幾口酒,吃完下酒菜,他帶上碗筷準備回後廚。臨走前,林聲竹囑咐道:“你這趟也彆太悠閒,不然總舵主那邊我交代不過去,最好明年過年前能見到你。還有,路上要是真遇到困難了,彆好麵子,該找其他分舵幫忙還是找其……”
“知道了,囉嗦。”
陸縈一覺醒來,已是第二天清晨,葉城特意趕來喚她起床,叫她收拾行李,兩人明日就啟程前往留芳穀。
留芳穀隱匿在終南山中,離長安不遠。從蜀中分舵到長安,若是徒步,少說也要三四個月。
陸縈冇有太多行李,除了此前添置的衣物和玩具,就是葉城買來的刻刀。
葉城常年在外,又清楚路途漫長,比起陸縈的輕裝簡行,他顯然是“負重而行”了。先前葉城有想過直接帶陸縈坐馬車出行,這樣也能放得下準備好的行李。可提到馬車,女孩的笑容明顯僵在臉上。
她的上一次馬車出遊,有的隻是潦草、離散與不堪。
也許現在她還做著被父親從馬車上扔下來的噩夢。
既然馬車這條路行不通,葉城刪繁就簡,割捨了一部分行李,選擇騎馬出行。
兩人出發那天,天氣晴好,挑了個好時辰,兄妹倆上了路。
馬兒已經老了,隻能載著他們慢慢走。
陸縈很喜歡這匹棗紅色的老馬,在它背上坐著,留芳穀似乎永遠是一個觸手可及的夢。
沿途打尖,若是客房有兩張床還好,但更多時候隻有一張床,葉城把床鋪讓給陸縈,自己打地鋪。陸縈擔心他夜裡受涼,牛脾氣上來了非要同他在地上一起睡,他隻得把小丫頭哄上床,自己在屋裡支一根繩,佯裝在繩上安睡。
葉城武功雖好,並不是樣樣精通,起碼這“繩藝”是十分不過關,夜裡狼狽地栽了幾次,還被幸災樂禍的陸縈無情嘲諷,他在客棧老老實實給自己編了張吊床,那吊床平素就掛在馬背上。
葉城知道自己這趟出行,是堂而皇之地犯懶,盤纏也隻敢拿往日的積蓄,不敢貪圖屠魔會一點便宜,隻是他這人平時兩袖清風慣了,積蓄本就稀少,這次出行,更是巴不得帶著陸縈這裡轉轉,那裡看看,什麼好吃好玩的都要拉著她來享受一番。
十天後,兩人抵達江城。
早晨要了碗當地特色的牛肉麪,再配上剛出鍋的豆皮,葉城的盤纏見了底。
陸縈這一路被葉城照顧的妥妥噹噹,除了吃就是玩,但她是天生的敏感心細,其實早就留意到了葉城越來越癟的錢袋。
吃了不到半碗牛肉麪,她又恢複了從前那副哀哀切切的樣子。她臉上掛著晶瑩的淚珠,懇求葉城不要把她就地賣掉。
葉城被她氣得哭笑不得,連連點她的小腦袋瓜:“你哥哥我就是抓這些倒賣人口的爛人的,怎麼你反而上趕著讓我去做這種營生。”
陸縈朝他做了個鬼臉,在他耳邊私語,葉城一聽,更是哭笑不得了。
“以前還冇發現,你這鬼丫頭,壞主意是真多。”
陸縈被葉城這麼一誇,人得意的快要翹起尾巴,但葉城隻是寬和地揉揉她,輕聲道:“你這個法子,是兵行險著。要照你說的,把你賣了,我再中途一截,我們訛一筆錢走人,遇見平常人家還好說,咱倆是賺了一筆大的。但萬一遇見的是個難纏的對手呢?你就冇有考慮過,單打獨鬥,大哥有可能會輸?或者我們不提打不打鬥,比如我們本來就遇到了人販子呢,人家眨眼工夫把你蒙暈,裝進袋子裡片刻就跑出了大哥的視線,偌大個江城,你讓大哥去哪裡尋你?”
陸縈迴過味兒來,這回是真要哭了。
葉城冇有批評她的意思,但陸縈的臉皮是非同一般的薄,她本來以為自己出了個絕妙的好主意,可葉城這麼一說,一下就顯出了她的思慮不周。
在葉城麵前,她很要強。
葉城把最後一塊豆皮夾給她,笑道:“傻姑娘,車到山前必有路。我少說也混跡江湖多年,路上冇有盤纏是常事,彆慌,大哥有法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