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們都知道大學的老師一般不拖堂,那大學老師拖堂是怎麼一回事呢,老師拖堂就是老師到點了還不下課,打了下課鈴依然留在教室裡講課,還要把冇講完的知識講完……行了!吳川內心抓狂,統計學概論這門課的老師,從五分鐘拖到十分鐘,十分鐘拖到二十分鐘,拖成一個等比數列,明明台下已經冇有一個同學在聽,還是要完成任務。等吳川下課上完廁所出來,整棟教學樓都空了,他回頭看講台上的老師,感覺他跟這紮個營似的,還在慢悠悠品茶,一邊整理教輔,一點也不著急。
老師不擔心吃不著飯,吳川擔心,現在走過去食堂都要關門了,其他同學早就結伴溜去校外搭夥,吳川孤身一人往位於群山之巔的二食堂走,祈禱還能給他留一口飯吃。
二食堂修在一個小山坡上,孤高地俯瞰校園裡芸芸眾生。因其遺世獨立,曲高和寡,光是在山腳仰望就讓人膽寒,誰冇事吃個飯還來健身鍛鍊,所以二食堂是幾處食堂中流水最差的。
吳川無聊時數過,從山腳到食堂的階梯一共是210階。網上說21是一個天使數字,是天使在讓你保持樂觀的態度。吳川早中晚各爬一回,實在很難樂觀起來。不過他覺得自己身姿矯健了,腿腳有勁兒了,腰也不痛了,氣也不喘了,膝蓋也磨損了,半月板也受傷了……
吳川的室友,一位練習中長跑的精壯青年是這麼評價的:你走那點路,就算跳踢踏舞上去也冇事,更何況走上去吃個飯呢。
這時吳川就恨,為什麼不去一食堂呢,明明一食堂更近,為什麼不能去一食堂呢。
一切都是他自作孽,之前在一食堂犯了渾,以浪費糧食這項罪名被驅逐出境,上了一食堂的黑名單。
據說一食堂的電視上滾動播放一週他學生證上的照片——模仿法製欄目給他的雙眼打了馬賽克——無數同學津津樂道,至今學校論壇還流傳著他一食堂狂人的傳說,說有個男生在一食堂掀翻了所有菜碟,不僅裸奔,還摟著食堂大媽跳了一段街舞,其變態程度,令人髮指。唯一慶幸的是吳川的學生證照片拍得像個奇行種,一般人都認不出來。
吳川在半山腰駐足,不禁叉腰回憶起自己在一食堂的犯罪過程。那天同樣是個老師拖堂的好日子,吳川上課上得快虛脫,下課了,還得一路狂奔去幫他的三個室友帶飯。所有故事都開始於一食堂那盤冇剩下肉的絲瓜炒肉。
那天他在視窗前發呆,仔細端詳這盤絲瓜炒肉,這菜一半是水,另一半是混著油的水,看得人胃酸往喉頭湧。食堂大媽敲敲盆:“你打不打?”
吳川問:“菜呢?”
大媽拿勺刮:“這呢。”
吳川搖頭:“我要肉。”勺裡隻剩一點肉沫。
“冇了打完了。”
“可我卡都刷了。”
後麵一個同學催:“能不能快點?”
大媽指炒萵筍:“吃這個。”
“我不,”吳川說,“葷菜貴一塊呢。”
“那你想怎樣?”
吳川說:“我要肉。”
大媽怒,撂挑子不乾:“冇了,愛打不打,你自己看著辦吧!”
後麵那個同學也問:“你還打不打啊同學?”
誰啊這麼煩人!吳川心裡竄出一團火,他回頭,催他的是個長得人高馬大的男生,那男生說:“你不打菜我就打了啊,剛訓練完餓死了!”說著就要上前。
“都彆動!”吳川大喝一聲,接著他看了看被他嚇一跳的大媽和男生,男生問:“你……你要怎樣?”
“我……我要……”吳川抬起左手,手上拎著四五個飯盒。
那男生驚訝,忍不住說了句:“吃這麼多?”
吳川不想回答,他突然煩得不行,自己上了課,老師拖堂,到食堂還得給一屋子室友帶飯,清湯寡水,紅軍長征吃這個,彆說到甘肅,金沙江都過不了!更可氣的他的室友,在宿舍裡打遊戲,打遊戲……和打遊戲,把一切跑腿的任務都交給他,其餘時間則當他是個透明人,雇家政還得發工資呢,他吳川伺候這群孫子一學期多,撈到什麼好了嗎?
老子不乾了!吳川心裡有個小人在狂叫,心中的怒火井噴。
“……同,同學,你冇事吧?”身旁有個聲音小心翼翼地問。
吳川神色猙獰,飛快地扭動脖子,如同厲鬼附體,他看了看男生,又看了看大媽,再看了看周圍看熱鬨的同學,突然覺得他們非常不是個東西!這世間,還有什麼有所謂,什麼無所謂,金剛經裡說,凡所有相,皆是虛妄,圓覺經裡說,虛妄浮心多諸巧見。寧執我見如須彌山,不執空見如芥子許,什麼絲瓜炒肉,什麼室友,吳川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掙脫開束縛,首先是人情的束縛,道德的束縛,最後是人性的束縛!這是一個青年出自本性的反抗!革命無罪,造反有理!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!老子不吃了,老子要換宿舍換宿舍換宿舍換宿舍…不換宿舍,我定要和他們爭個你死我活!
吳川心裡豪情萬丈,左手把飯盒往空中瀟灑一拋,大白米飯如天女散花紛紛落下,落在地上,落在他肩頭,落在尖叫著逃竄的同學頭頂,落在大媽驚呆而張圓了的嘴裡。
叫吧,你們就叫吧!在眾人的驚呼和大媽的謾罵中,吳川昂首闊步走出食堂,仰天大笑,聽見身後的同學語速飛快地給人傳信:“一食堂一食堂速來速來有個男生瘋了瘋了瘋了……”
……
還有幾步就要登頂,吳川停下來順氣,叉腰仰望二食堂的英姿,自己手裡就差一麵國旗,等會往門口一插,熱烈慶祝人類成功登頂世界最高食堂xx大學二食堂,我為祖國爭榮光。
食堂阿姨已經開始清碗,吳川不死心走進去,還有零星幾桌人在吃,連大鍋飯的視窗都關了。
“川兒,這邊!”四顧茫然之際,一個男生喊他,正是那位練中長跑的室友,身邊還坐著幾個體育生。
吳川走過去:“楊贇,你怎麼也現在才吃?”
楊贇給他騰了座,說:“我們今天成績不好,教練罰跑呢,等會吃完了還要去加練”。
他遞過來一個燒餅:“我這還有個餅,你吃不。”
吳川道了聲謝,坐下痛快開吃。
楊贇又轉過頭和彆人聊訓練的事,其中一個打量吳川,說:“這兄弟看著有些眼熟啊。”
吳川唯恐被人認出來,隻埋頭苦吃,楊贇把話帶走:“走吧,咱們吃得差不多了。”又囑咐吳川說:“大師還餓著呢,你等會給他帶碗泡麪回去。”
吳川忙不迭點頭,那人還在思考:“我是不是在哪見過你?”
吳川心想,不是論壇就是一食堂的電視。
楊贇把那人拉開,又衝吳川揮手道:“走了川兒,晚上一起吃飯啊。”
楊贇是知道吳川一食堂狂人這個封號的,他是那場事故的親曆者……他就是站吳川後麵的那個男生。
那天吳川走出一食堂,直奔輔導員辦公室。輔導員平常都五點半準時開溜的,結果就那一天看韓劇入迷快六點還冇走。吳川衝進辦公室,大喊一聲:“報告!老師我要換宿舍!”
老師手忙腳亂地關掉電腦,說:“換什麼宿舍啊!大一換什麼宿舍啊!不許換!”
吳川說:“我真的想換!”
“你和室友鬨矛盾了?”
“……倒也冇有。”
“換不了!”老師說,“你知不知道我們學校這幾年一直在擴招,住房資源緊缺啊,哪來那麼多寢室讓你換來換去的?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回去和室友談談心,相互理解理解吧。”
吳川眼皮子直跳:“老師,理解不了,因為我病了,我狂暴了我燥鬱了,我ADHDED了!我換不了宿舍,我明天燒自己,後天就燒山!”
“你自己都冇了還怎麼放火,等等你ED了?”老師驚呼,“這可不得了哦,你年紀輕輕怎麼……”
“老師,”吳川說,“就讓我換了吧。”
“哎,”輔導員歎氣,“可是真不好調整啊。”
“那個,”門外突然有人說,“你要不搬去香樟林?”
吳川回頭一看,竟然是打飯時站在身後,激起他無邊怒火的那個男生,吳川的火又竄起來,你!你這傢夥!怎麼還好意思出現在我麵前?
“同學你誰啊?”
那男生走進來:“老師好,我叫楊贇,體育學院的。”
香樟林,像個小區的名字,吳川壓根冇聽說過學校有這個地方。楊贇說他就住那裡,他們宿舍還有空床位。
老師有些猶豫:“那裡不算是一般宿舍,能住進嗎?”
楊贇點頭:“可以的。”
吳川問:“香樟林在哪啊?”
兩人一個指東一個指北。
老師說:“其實我也不太清楚嘿嘿……”
“反正離你們學院挺遠的,”楊贇說,“你願意嗎?”
吳川說:“……倒也不是個問題。”
就這樣,一週後,吳川提著行李箱來到香樟林,頓時有種被欺騙的感覺。
說叫香樟林,其實一顆香樟也冇有,四周光禿禿的,夏天不知道被曬成什麼樣。還有那幢宿舍樓,吳川看了眼,就懂它為啥還能空著了。他麵前的樓神似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筒子樓——也叫赫魯曉夫樓,是那個團結的年代的特有產物。樓一共五層,破舊不堪,外牆水泥抹灰掉了一層又一層,最後掉無可掉,露出最裡層的磚塊,有的磚縫裡長出綠草,不知道是哪隻鳥拉出來的種子活了下來,莫名有種頹廢中的生機。
最重要的是,這幢宿舍樓,冇有空調!
“欸欸欸彆走啊!”楊贇拉住要跑路的吳川,“你聽我說,後兩年這就要搬新生進來了,能不安空調嗎,你現在先忍忍。”
這話有一定的道理,現在的大學生,要求也不高,你可以讓他睡地板,可以讓他拿膠鞋當枕頭,但不能冇有空調。冇有空調,分分鐘給你曝光上網,給你聯絡媒體,給你挫骨揚灰。
“真有新生?”
“當然。”楊贇說,“不僅要安空調,整棟樓還要翻修,每個寢室還要配洗衣機呢!”
“翻修?這樓都這麼破了,怎麼不直接推倒重建啊?”
楊贇說:“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。來,讓我為你引薦一下香樟林的樓長。”他幫吳川推開大門。
樓長是個七老八十的小老頭,以前是這個學校的學生,後來又留校任教。學校曾經一度經營狀況不好,要拍賣部分房產,樓長家裡有幾個錢,他不僅捐了部分資產,還把這棟他讀書時住的樓買了下來。樓長的妻子死後,他就搬進來住了,這幾年學校差宿舍,他又把產權無償還給學校,但隻有一個要求,就是不能把它給拆咯。
“真是個善人。”吳川讚歎道。
大善人此時正在一樓睡大覺,楊贇帶著吳川瞻仰了一下他慈祥的容顏。
“老人家晚上覺淺白天困,我們彆吵醒她。”
吳川說:“好。”
“上樓吧。”楊贇說,“我帶你去宿舍。”
兩人來到二樓,楊贇推開左手邊第二間屋子的門,“還有一個室友,不過他冇在,”吳川探頭打量,覺得雖然牆破點,東西舊點,但還算整潔,他放下行李,走到陽台邊張望,隻覺得逃離了原來的宿舍,身心都舒暢了。
身後,楊贇說:“吳川同學,歡迎你入住香樟林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