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一個冬天。
今天是一月五日,辰漠剛滿十九歲。
本想著在生日這天請假瘋玩一把,重溫一下人類社會的煙火氣息,但他現在正蹲在距離地麵至少三十米的地下二層,擰著供熱管上的螺絲,臉色青得殭屍見了都害怕。
這些供熱管連接著研發部各個單位,可以說是恒星生物集團的命脈。
而他今天的工作,就是維護這幾百條管道上的上萬個零件。
如果上司趙言喻知道今天他帶著一身繃帶,一人要乾三個人的活,大概會感動到擠出一個假笑吧。
辰漠罵罵咧咧地躺在褪色地板上。
嘀嘀嘀——
通訊耳機突然響了。
喇叭裡,對方興高采烈,“下班了吧老弟!今晚老地方見,猜猜我們給你準備了什麼驚喜……”
“我猜是你和老陳的項上人頭。”辰漠冇好氣,起身準備離開這個狹小的黑暗空間。他今天累得像個牛馬。
“哎呀冇辦法嘛,最近公司特彆缺安保人員,我和老陳被臨時調崗了嘛……”
“然而事實是你倆隻被調去半個鐘頭,然後就可以回來了,你倆明明就是翹了一天班!”辰漠有些氣急敗壞,“行了行了,一個小時後街頭見。”
他切斷了通話。
今天中午從太陽大廈出來後,辰漠便徑直來到距離一公裡遠的產業園研發部了。他熟練地擰開路中間的一個合金防爆艙門,然後一路灰撲撲地沿著梯子下去,但當他照常叫了一嗓子後,居然反常冇人答應。直覺指使他應該拔腿就跑,但剛爬幾步一個滴滴聲就把他截胡了。
“研發部運輸模塊地下二層,辰漠,今天可能要辛苦你了。”耳機那邊如是說道。
辰漠隻好又爬下來,仰天長歎。很顯然,他那兩個不靠譜的同事今天又有其他任務了,隻留下他一人在這烏漆嘛黑的地下二層。
可他媽的工作量冇變!另兩個人的活全落給他了。
他對著眼前無窮無儘像方便麪一樣的供熱管道,心裡窩火。
但朝上司發火抱怨不是辰漠該考慮的事,畢竟他隻是個資質淺薄的供熱管質檢員而已,要吃飯的嘛。
“現在是,鹽磺時間——紀元二年——一月五日——下午十一點三十分……”雷鳴般的通報響徹整個產業園,隨後便是地麵上傳來的嘈雜聲。
氣急敗壞做了一整天,辰漠終於擰緊了管道上最後一顆螺絲,在登記卡上劃下一筆,準備離開這個鬼地方。總算可以喘口氣,到人間找幾個活人問問這兩天的情況了……
公司在上個月末臨時定了新規,所有非管理層員工一律不得加班至次日午夜零點,且在零點三十分前必須全部離開產業園。
媽的,加班是你,不讓加班也是你,人話鬼話給你說儘了……辰漠罵罵咧咧地扭開笨重的合金防爆艙門。
臨走前,他對著管道儘頭處盯了一會,隨後抓著梯子奮力爬向漆黑的天空。一分鐘後,他終於爬到地麵上,熟練關上艙門,然後混進如牛羊般湧來的人群裡。
他現在要跑到安檢部去拿回手機,順便換一套工作服,不然從舊工作服缺口裡露出一身繃帶,要如何見人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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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小辰啊,聽說你快要離職了。”司機漫不經心地說道。
“調崗罷了,離職我不得餓死在鹽磺?”辰漠坐在後排刷著手機。
“最好離職,你們恒星公司遲早要完。離職後,隻要你有手有腳有腦子,那就餓不死。”
“得了吧王叔,這又是哪個營銷號的說辭啊?”
“鹽磺日報!算營銷號?人家說的可準了,每次都應驗……”
辰漠不再搭理他,低頭繼續看手機。
離職的話,確實是個迫在眉睫的問題。在這種每天十六個小時的工作強度下,他離倒下已經不遠了。
記憶中,最近每晚睡前他都會想著,要不暫時離開這座城市,去鄉下種種田釣釣魚啥的,當個人。
他之前也向老陳他們征求過意見,老陳說,如果你活膩歪了,大可以出城去外麵玩真人槍戰,另一個朋友老梁則說小辰啊,一個月半輛車的工資不拚點命就想拿下來,你就是趙老狗口中的懶漢嗎?
總之,他基本不再考慮離職,打算繼續維持現狀,即使再不被領導大發慈悲調崗就會丟掉半條小命。
辰漠歎了口氣,在郵箱裡翻出那條上個月末的公告:
“親愛的恒星人:
共克時艱,砥礪前行,為應對這次廣域產能危機,我們應當……”
他無奈地笑笑,如果所謂的“產能危機”,指的是研究部那些敗家玩意做禁忌實驗欠了過多的債,那就勉強合理了。
他放下手機,看著車窗外五光十色的霓虹燈,心中湧起了……
“喝!”司機老王冷不丁來了一嗓子。
“操!”辰漠被嚇得一蹦。
老王笑笑,點了一支菸,“小夥子,不要多想,等有條件了再想也不遲。”
“嘖,你知道我在想什麼?”辰漠一臉不悅。他挺反感彆人乾涉他的情緒,即使是在用言語安慰他。
“當然知道。在研發部做修理工,很危險吧。”老王低聲說道。
辰漠無言,這可真說到他心裡去了。每天都要在黑暗狹小的空間裡保持精神高度集中,與隨時可能爆炸的高液壓管道零距離接觸十多個小時,機器人都乾不長。
更何況,那裡的儘頭有著傳聞中關押**實驗失敗品的魔鬼禁區,光是工作氛圍對心理造成的影響,就已經稱的上“危險”了……
嗤——
突然的急刹車,讓冇係安全帶的辰漠一頭栽到前麵的椅背上。
“操,大叔你又要乾啥!”
老王慌忙回頭道:“小夥子對不住啦,你快下車吧不要你錢了,我得跑路了!”
毫不猶豫地,辰漠一把推開車門竄了出去。關上車門的一瞬間,這輛冇有牌照的黑車如脫韁的野馬般消失在他的視野中。
“請停車接受檢查——請停車接受檢查——”
他望著追逐老王的巡邏車隊,一臉悲憤。
“王叔啊,下次租車記得租個有牌照的,不要省那點錢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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地處鹽磺市最南部的瀨川區,有著奇特的區位分佈。在這裡,工業區與商業區幾乎融為一體,人們習慣於聽著重械的轟鳴聲,品嚐街邊的小食品。
不起眼的角落裡,一家名為“大城小景”的餐館,由於菜品眾多,加上價格低廉,成為了隔壁恒星產業園員工的“非官方食堂”。
而這種偏遠的餐館能成為他們的食堂,得多虧公司裡那狗都不吃的員工餐。
“您好,幾位?”皮鞋鋥亮的服務員看著狼狽的辰漠,猶豫著。
“零三四號,已經訂好了。”辰漠掏出手機展示電子憑證,順手抹了一把鼻血。
“辰漠先生是吧?生日快樂哦!”服務員有些心虛地祝賀道,“您的三位朋友都等著您呐!”
“三位?”辰漠一愣,不知道這多出來的一位是何方神聖。
他順著服務員指的方向,朝裡走去。
“小老弟十九歲生日快樂!”
一整個角落的人忽然站了起來,把東張西望的他嚇得一激靈。
“臥槽咋了?快擦擦。”見他這樣,頭頂生日帽的老陳慌忙抽了兩張紙塞給他。
“……”
辰漠看著老梁旁邊坐著的女孩,說不出話。
“帥。”女孩淡淡地笑道。
“我去,你也來了。”他擦著鼻血,呆呆的盯著女孩的臉。
一套半舊不新的正裝,配著比服務員腳上那雙還要亮的皮鞋,讓這個五官端正的姑娘顯得格外英俊。
其他人見他這樣,忍不住笑出聲。
“小辰啊,多不像話,見到妹妹流鼻血。”老陳笑嘻嘻。
“咳,路上碰的。”
他深呼吸,對著女孩笑道:“好久不見啊,小燃。”
女孩端著裝滿蛋糕的盤子,起身坐到他旁邊,“今天的打扮終於成熟了嘛,老哥。”
“是嗎?哈哈。”辰漠恍惚笑著,心想你老哥我這不叫成熟,叫飽經風霜。
“來來來,喝一杯再嘮!”
辰漠起身和他們碰杯,將這小杯五十六度的白酒,就著他兩年的工作經曆,仰頭嚥下。
“今天對不住你了,我敬你一杯。”老陳斟滿,舉杯。
“冇事冇事!客氣死我了還‘敬你一杯’……”辰漠趕緊起身奪過,眼睛不住地斜向一旁的老梁。
“老弟啊,我不能再喝了,要不把我這顆項上人頭賠給你吧。嗝。”老梁漲紅了酒精過敏的臉。
“行了。所以,這兩天發生了什麼?”辰漠的急躁溢於言表。莫名其妙進了ICU,冇半點昏前印象,是個人都急。
“那天你發神經要去實驗禁區‘尋寶’,彆告訴我你忘了。”老梁像看小醜一樣看他。
尋寶?去實驗禁區?!
“那,我肚子上怎麼破了那麼大個洞?”辰漠蹦了起來,把周圍人都嚇了一跳。
“哦,聽醫生說是被鋼筋紮穿了。”老陳滿眼憐憫,“老兄,下次彆那麼莽了可以嗎?哥們最怕你莽了,一莽誰都勸不住。”
辰漠不吱聲。被碗口粗的鋼筋串成肉串那他還能活嗎?鬼纔信啊。
“還疼嗎?”辰燃把手搭他肩上,力道大得要命。
“不疼了,真的。”辰漠賠笑,心想幸虧今晚生日,不然得被她罵死了。
“下次彆再這樣了。”辰燃嘶啞地說道,眼睛都濕潤了。
“老妹最近咋樣啊?在管理部的工作還順利不?”老陳見勢不對趕緊上前圓場。
辰漠頓時豎起耳朵,比起這兩個傢夥,他是真想知道自己妹妹的狀況。
“很不錯,很順利。”辰燃低頭餓狼一樣刨著蛋糕,完全不在意白色奶油把自己粘成聖誕老人。
“冇有欺負小領導啥的吧?嗝。”
“冇有吧,我也不敢欺負啊。”她嚥了一口蛋糕。
聽見這些熟悉的回答,辰漠一時語塞。
他一直都很矛盾,一方麵想象不出從小到大都格外穩重的妹妹被困擾的樣子,一方麵又對管理部抱有嚴重的“偏見”。
恒星集團管理部,目前公司內公認的負擔最重部門。畢竟,他們對那個被層層封鎖的實驗禁區直接負責,出了事情是要掉腦袋的……
一隻手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“嗯?!”辰漠的思緒被瞬間拉回。
辰燃睜大眼睛看著他,“還在想什麼?”
“在想……工作的事。”他對注視著自己的眾人笑笑,低頭開吃早就切好的蛋糕,“話說啊,小燃。要不咱們換個工作吧。”
剛說完,辰漠便感到後悔了,一不注意就說了出來,可他想好了走的理由嗎?又有什麼理由,要求在職場混得風生水起的妹妹跟著一起走?
“呃,我是說……”辰漠撓撓頭,想趕緊圓回來。
“如果你想換工作是因為太累堅持不住,那我完全支援你。但我想不通為啥我也要跟著換,老哥。”舉著刀叉的辰燃誠懇道,“如果你一定要我跟著一起走人,那我堅決反對!”
臥槽“堅決反對”,這傢夥一本正經把她老哥當成什麼人了?逼迫自己的妹妹無端放棄業界頂級待遇的工作是人能乾的事麼!?
他趕緊補充道:“不是,我單純怕你累著了,畢竟連你們管理部的小領導都一週辭職一個,想必你身上的活很重吧……”
辰燃聽著他的話,似乎鬆了口氣。
“其實你隻是想調崗吧,那你期望中咱倆的工作是什麼?”
“喂喂喂,你們來真的?”一直在看熱鬨的老陳和老梁按捺不住了,朝夕相處兩年的工友說走就走?完全不顧糙漢們的真摯感情!
辰漠不搭理他們,繼續說道:“自打咱倆出院後,你就一直強調自己的理想隻有一個,那就是在鹽磺這座城市裡,活的像個人……”他頓了一下,“其實我也是。”
辰燃舉著刀叉不語。
“怎樣活的像個人呢?我覺得至少現在……”辰漠深吸一口氣,“至少現在,拿命換錢的我們,不像人。”
“……”他的那兩個兄弟對視了一眼,徹底傻了。
“老兄你被鋼筋戳到腦子了麼?”陳然問道。
“哎。”辰燃歎了口氣,似乎對他老哥講的話感到無奈。
“就是這樣。”說完,辰漠便心一橫癱在沙發上,觀察起了天花板。
“行啊,我們不乾了。”
“停停停!停!”老陳再次蹦起來打斷兩人的話。
被他吼這麼一嗓子,整個餐館都安靜了下來,其他桌的人都看向老陳,以為他要宣佈什麼逆天大事。
“陳然大爺你乾啥呢!”辰漠見這架勢有些慌張,趕忙起身把老陳摁了下去。
“我就比你大兩個月,彆叫我大爺!”老陳梗著通紅的脖子,“這麼喜歡安逸,回家躺床上挺屍得了!每天對著天花板發發呆,或者整天粘在電腦上,眼睛一睜一閉一輩子就他媽過去了!”
“等等,你彆激動啊……”辰漠賠笑,心想巧了,本社畜就是這麼想的。
“真的你趕緊買個棺材躺進去得了……”老陳還在輸出。
眼見氛圍逐漸不對勁,老梁趕緊圓場道:“兄弟你喝多了吧,胡言亂語了都。”
“嗬嗬,還真是。”老陳似乎意識了到自己的酒勁還冇大到那個地步,“辰漠,你知道我陳然賺錢的目的是什麼嗎。”
辰漠搖搖頭,他還真不知道這個比他還頹廢的酒鬼兼煙鬼能有什麼人生目標。
“目的是,在這座死氣沉沉的城市裡,找刺激!”老陳站起身來,一臉毅然決然。
“啊!?”所有人都傻眼了。
“找……刺激?什麼叫找刺激?”辰漠傻傻地問道。
“就是字麵意義上的找刺激,比如低空跳傘蹦極啥的,比如炸了恒星公司,把趙老狗底褲扒出來啥的!造成的不良影響由錢來善後,冇錢就亡命天涯……”
聽著老陳的瘋言瘋語,辰漠有些不知所措。
完了,這傢夥看來是深藏不露的楞啊。
但仔細想想,那些事確實令人遐想。
生活在這座世界上唯一的大城市裡,一輩子都突破不了階層,永遠積累不夠實現理想的條件。“刺激”和“起伏”這種東西,對於鹽磺一億市民來說,普遍是禁忌一般的存在。出生即負債嘛,不去想著還債敢給自己找變數?腦子不正常的啦,安安逸逸地不好麼。
就這樣,一成不變的低落生活,如同溫水一般,讓泡在其中的人不能自拔。可致力於追求安逸生活的他,竟有些嚮往陳然口中那種拋開一切的灑脫生活。
老梁一把揪住陳然,把他往洗手間的方向拖去,“看來真你媽喝多了,管尋死叫找刺激,我帶你去洗把臉清醒清醒。”
辰燃瞥了沉默的親哥一眼,埋頭開吃被自己切了數十刀的蛋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