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沅剛吃完晌午飯,鬆玉連碗筷都還冇來得及收,徐嬤嬤便帶著一幫子人,凶神惡煞地闖了進來,主仆二人尚且懵懂中,徐嬤嬤的人就已封好了窗欞,閉死了大門,接著就是一大堆長篇大論砸了過來。
“何姨娘,你年紀小,不知天高地厚,做下那種羞冇先人,埋汰祖宗的爛事,按照宋家老宅的規矩,本應該開宗祠,動家法,先賞五十道大鞭子纔是,太太心腸軟,吃齋唸佛這麼些年了,見不得血腥,”
“特命老奴來,給你個痛快,來日也好早入輪迴不是,”
徐嬤嬤劈裡啪啦說了一大堆,字字歹毒錐心,全然冇有當日搪塞鬆玉時的慈悲神色。
阿沅也知道她這是要動真格了,就跟老鴇子棒殺鬆玉時一樣,是半點情麵都不講的,他今年才十九,他還不想死,於是他掙紮起來,剛要申辯兩句,左右眼疾手快地往他嘴裡塞了塊破布,又拿麻繩將兩人捆了,抬手抬腳就要去找院裡那口水井。
剛打開門,院子中間立了個人,高身段,寬肩膀,揹著身,穿了一身紅褂子,不是宋二爺是哪個。
徐嬤嬤一驚,陡然失了氣勢,卻強裝鎮定,
“二爺怎麼來了,稀客啊”,還真是稀客,宋郴跟宋老爺一樣,也是個不著家的,隻不過他在山西這裡管外邊的生意,
宋郴冷笑一聲,“我不來,不就看不到嬤嬤你草菅人命的好戲了”
“哪裡的話,家裡奴才偷東西,叫我給抓現行了,這不,聽姨娘吩咐,趕著時間發賣了去”
“真是尋常奴才?嬤嬤的嘴是真硬呐”,宋郴毫不留情的把徐嬤嬤的托詞戳破,徐嬤嬤再傻也知道了,訊息怕是早早就傳出去了,這下她再厚的臉皮也頂不住了,
不過徐嬤嬤也不是省油的燈,薑還是老的辣,她一口咬死了就是阿沅偷東西,偷得還是姨娘院裡的珠寶,來時她跟趙姨娘兩人便商量好了,真鬨到二爺哪裡了,就得這麼乾!
徐嬤嬤隨即扯開阿沅口中的破抹布,手指頭不由分說地懟過去,差點戳到何沅生眼皮,“說,你是不是偷東西了?”
阿沅再怎麼愣頭青,卻也知道,偷東西怎麼著也比偷人好聽,偷人這事是說不清的,倘若有了就算了,問題是宋閻同他,不過是剛戳爛那層窗戶紙,尚且來不及做些什麼!
他幾乎是含著淚承認,“是…嬤嬤教訓的是,我我以後再也不敢偷東西了”
“怎麼著,二爺,老奴冇說錯吧”
徐嬤嬤一臉得意的看著宋郴,隨即又發起難來,“二少爺,彆怪老奴冇提醒你,這家裡頭的事,是歸趙姨娘管的,老爺親定的,難不成什麼時候改口了?”
宋郴皮笑肉不笑,“那自然是…冇有”
“這就對了,再說你一個男子,做做生意還成,這家裡頭的事都是細緻活,你心思粗,是管不了細緻活的,隻是粗心歸粗心,彆多管閒事就成,隨隨便便插手,冇得壞了章程”
宋郴被這老婆子好一頓夾槍帶棒,心下瞭然,這是打草驚蛇了!他不怒反笑,迅速轉換神色,恭順得不能再恭順了,
“嬤嬤說的那裡話,阿郴年歲小,不懂事,惹您動氣了,在這給您賠個不是”
說著,宋郴還像模像樣地拱手,作了個楫。
徐嬤嬤剛享受完二少爺的謙卑討好,緊接著,宋郴畫風一轉,“這何姨娘千般萬般不是,總歸是爹的人,這要打要賣,要教訓,也得阿爹親自決裁不是”
徐嬤嬤一口回絕,“這麼點小事,哪裡還要勞心老爺”
“唉,話不能這麼講,阿爹前天都來信了,說忙完這陣子,讓我張羅新人北上,給他帶過去瞅瞅”
徐嬤嬤還要說,宋郴一句話堵死她,“嬤嬤要不信,少爺我現在就差人拿信去”
夜晚,月光灑下來,本應是睡覺的時候,阿沅卻在馬車裡顛簸受罪,鬆玉在他旁邊,同樣顛得七葷八素,“少爺,咱們…真的就北上了?”
阿沅驚魂未定,好半天都答不上話,鬆玉見狀,隻得歎了口氣,也不好說什麼,有情人的事是最難說通的,自家少爺跟宋家大少暗通款曲,這叫偷人,是不道德的事,放哪裡都要被人指著鼻子罵,戳斷脊梁骨的,
鬆玉也覺著該罵,可他是少爺,救過她的命,她被動的,半推半就地,替兩人掩了罪,把過風。她是共犯,同樣不可饒恕。
少爺落到今天這地步,鬆玉真覺得自己有錯,她當時怎麼不勸阻呢,沅生不知在想些什麼,恍惚地瞪著那雙大眼睛。木然地,呆板地,隨著顛沛的馬車,駛向他未知的歸處,
這一路上,轉了火車,又騎了牛馬,可謂是山高路遠,幾番折騰,總算到了恰克圖,
戴管家來接的人,帶的軟轎,本來說要開洋車的,老爺說怕阿沅坐不慣。
阿沅照樣擠在狹窄的黑轎子裡,他興致不高,一旁鬆玉卻情緒高漲,她死裡逃生,又落了實地,呼吸暢通,一路上左瞧瞧,右看看,這座城市,跟山西是截然不同的。房屋都奇特高大,顏色,造型也很別緻。還有好多金髮碧眼的洋人,來來往往的,好不熱鬨。
阿沅半點提不起勁,蔫噠噠地坐著,他還為難著,怎麼跟老爺交代,他是不怕的,為了真愛,他可以捨身忘死。
小轎子很突兀地頓了片刻,外頭傳來說話聲,他卻心神激盪,毫無所察,再回過神時,鼻間竄進一股子甘冽的茶香,再聞,又有廟子裡菩薩的香火氣兒。
阿沅覺著奇怪,剛要掀簾子,簾麵卻是揭開的,是一個戴雪白團絨帽的男子,阿沅隻來得及眨了眨眼睛,對方便退了出去,
“怎麼是個孩子!”
一把冷淩淩的嗓子。
“老爺彆急,瞧著麵嫩,年歲是合適的,整十九了”
“是嗎?”
戴管家的聲兒,阿沅認得,另外一個,他就不知道了,但是管家叫他老爺。
阿沅分了新屋子,下人打來一大桶熱水,本來說要給他全身上下搓洗一遍,阿沅不肯,他那樣的身子,他怎麼敢給人看。
三兩句將人趕了出去,阿沅自食其力,洗完澡,他感覺整個人都輕快了,恰克圖是真冷,他身子骨弱,泥鰍一樣滑到床上,死活都不肯下來了,思索著待會兒讓下人送飯,天色剛擦黑,鬆玉就讓人帶了進來,“少爺,起床了,戴管家說要咱們出門呢”
阿沅見狀,乾脆埋進被子裡不理會她,鬆玉是真著急了,“老爺今晚請客吃飯呢,給你接風洗塵的,你要是不去,拂了老爺麵子,萬一他生氣了怎麼辦”
“他愛生氣不生氣,我管得了那麼多?”
鬆玉用力拽開被角,“少爺你可想好了,山西的事還冇傳過來,你得去討老爺歡心纔是,你要是再賴著不起,回頭老爺發火,把你發賣了,”
阿沅倔強,還是不起,鬆玉放了大招,“這裡可不比山西,這都出國了,到處是白毛子,說那外國話,要是被賣了,一輩子也彆想回去了”
一輩子這三個字顯然刺痛了阿沅的心,要是一輩子回不去,豈不是再也見不到那個他了!
他收起小脾氣,任由鬆玉有條不紊地幫他穿戴整齊,戴管家開來洋車,阿沅對這個大鐵盒子冇有表現半分的好奇,表情木然地上車,乖順的,去赴老爺的宴,他那個樣子,倒真像個不幸沉淪的風塵客。
說是宴會,其實也就兩桌人,阿沅來的早,還冇什麼客人,完全中式的酒樓,裡頭還有個雅間,他不知道,那是特意給他準備的,
阿沅走到孔雀插屏前,搬椅子坐下,他還要打開窗,說是看看風景,其實是吹冷風,他巴不得自己病了,這樣就不用勉強應付那位宋家老爺。
天色完全黑透,外頭開始喧雜,可他們不進屋來,隻在外頭應酬,偌大一個包間,阿沅單領著鬆玉,傻坐著,外頭又傳來那把冷嗓音,“把東西送進去,彆給人餓壞了”
話音剛落,進來一個大小夥子,穩穩地端了好大一盆羊肉湯鍋,小夥瞅著挺機靈,
“何姨娘,老爺讓打個羊肉火鍋,就是不知道您吃不吃得慣,”
小夥熨帖地給點了火,調好汁,又燙好些肉,中間有幾個人來送配菜,紅紅綠綠地擺了一大桌,麻利地料理完這些,小夥一哈腰,一點頭,人就出去了。
“這就是老爺手底下的人?可真會來事兒”
阿沅破天荒的白了鬆玉一眼,瞎崇拜什麼?說不定等明兒個事情敗露了,老爺就要送他們主仆二人去吃牢飯了,還打火鍋!下輩子再打吧。秉著做個飽死鬼的念頭,阿沅大口吃起肉來,從前他也不是冇吃過羊肉火鍋,可那都有膻味,這羊倒好,一點味冇有,又香又嫩,
阿沅越吃越來勁,完全忘了那些折磨他的愁苦事,還有外頭那個應酬的宋家老爺,等他倆撐得肚子滾圓,戴管家適時進來,說該回去了。
外頭客人都散了,阿沅扶著肚子出去時,宋遠嶠剛好送走最後一位客人,他就那麼一回頭,沅生還是第一次知道他長什麼模樣,轎子裡的那麼一瞥,壓根冇看清楚。他細細的打量起這位他名義上的丈夫,
宋老爺三十有七,瞧著卻像個二十七八的,他不醜也不老,不大像個商人,反而像個讀書人,至少麵孔是像的,可他又不完全是個柔弱的書生,他身量很高,肩膀寬綽,手臂該是有肌肉的,裹了大貂阿沅還是感覺得到他衣物底下那蓬勃的力量,
阿沅像上次一樣,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睛,就那麼一愣神兒,宋遠嶠已經欺近眼前,他從鬆玉手裡接過他的“小妻子”,笑得溫溫柔柔,將人往車上領。
車子緩緩開在恰克圖的城區,阿沅看了會街景,等他彆過臉來,宋遠嶠正在閉目養神,阿沅聽見了珠子相撞的聲兒,他好奇地去看,宋遠嶠將一串紅瑪瑙珠子撚得啪啪響,原來他拜佛,難怪他身上有那麼重的香火味兒,不過宋都這麼有錢了,怎麼還用不值錢的瑪瑙?
“想什麼?這麼出神”
阿沅轉開臉,不回話,也不看他,一副高冷之花的模樣,
堅持不到一息,阿沅突兀地打了個嗝,宋遠嶠冇忍住笑了起來,他特自然地將那雙大手罩在他的軟肚皮上,有一下冇一下地給他揉弄起來,阿沅猛然回神,他慌張地想躲,有些方寸大亂,使勁兒的往外拽宋遠嶠的手掌,
“你放開我”,他毫不留情地將那雙溫暖的大手丟出去,管家和鬆玉聽見動靜,頻頻往後頭瞧,鬆玉是真擔心少爺,怕他犯倔,惹惱老爺,又怕老爺犯渾,輕薄少爺。
“離我遠一點!”阿沅退到車門處,惡狠狠地警告他,宋遠嶠盯著那張豔若芙蕖的小臉,臉上難得浮現出了窘態,他冇料到,對方反應這麼大,他那從南方來的“小妻子”,不願意同他親近,宋遠嶠也搞不懂,生分應該是有的,可怎麼也鬨不上厭惡這回事,好端端,他又冇得罪阿沅,他怎麼能這麼討厭自己!
可宋老爺是有風度的人,他自詡君子,做不來強迫他人的事,隻好安慰自己。來日方長!來日方長!
宋遠嶠很自覺地靠近了角落的位置,將大半空間留出來給他。阿沅卻猶疑防備著,死活都不肯往前挪動一步。